□ 段蓉萍(乌鲁木齐)
我一直认为建筑带给人们精神上的震撼以及灵魂上的抚慰,是其他东西无法取代的。就伊犁而言,我喜欢喀赞其(“喀赞其”,维吾尔语,意为“铸锅为业的人”。这里以手工业者居多,至今各种手艺还在延续着)。准确地说,是喜欢那里的门。建筑中的门,如同人的脸面,意义不同,更会让人记忆深刻,我对喀赞其便是如此。
一
进入喀赞其,便被各式各样的门所吸引。我放慢脚步,不放过每一扇门。或关或开的门前,都要拍照,都会驻足一会儿。似乎我来拜见故友,在努力辨识曾经进过的一扇门。
最早听到喀赞其是四十年前的夏天。在我家葡萄架下的浓荫中,伯父带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来家里看奶奶。母亲忙着做饭,父亲拿出好酒相陪。一家人与客人唠家常。
席间,我得知这人是伯父的朋友,年长伯父一岁,每次来乌鲁木齐都会在伯父家住两三天,且每次都要来看望奶奶,如此与父亲相熟。奶奶给客人夹菜,说:“玉新,多吃菜。”从奶奶的眼神里不难看出,她对这人的疼爱。
后来得知伯父的这位朋友叫李玉新,是锡伯族。李伯伯给我们讲述他被喀赞其一位俄罗斯族妇女相救的往事。
李伯伯是在乌鲁木齐与伯父上高中时认识的,比伯父高一级,算是学长。毕业后回到伊犁,不想回去一个多月母亲病故。幼年失去父亲,刚高中毕业,母亲又去世,他在街坊邻居及母亲生前好友的帮助下,才将母亲的后事料理妥当。这样的打击令李伯伯伤心至极,最令人揪心的是李伯伯又染上肺病。与他母亲相识的一位俄罗斯族大婶阿加西将他搀扶到家里,帮其看病,配以可口的饭菜,如此一个多月,直到休养痊愈。这位好心的阿加西大婶就住在喀赞其这条街上。
他依稀记得,阿加西大婶家有一架手风琴,每天下午阿加西大婶都会拉一会儿手风琴。阳光从窗外漫进屋里,洒在阿加西大婶的身上,光彩照人。琴声悠扬,回荡在屋里,李伯伯心情愉悦。
有一次,李伯伯问阿加西大婶,什么时候学拉手风琴的。阿加西大婶说,是母亲教的。她母亲曾是一名音乐老师,会好几种乐器。小时候,家里各种琴声不断。母亲琴弹得好,歌唱得更好,自己没遗传母亲的好嗓子,多少有些遗憾。但能学会手风琴,她从心里感激母亲,不然真不知道如何打发平淡的日子。
李伯伯说,在阿加西大婶家,罗宋汤、卡莎粥、布林饼、黑面包等食物让他领略不同以往的美食,尤其是罗宋汤,他每次都能喝两碗。后来他尝试着做,但怎么都做不出阿加西大婶做的味道来。这种色泽红亮、口感酸爽的汤品,成为他念念不忘的一个话题。美食与音乐抚慰了他。临别时,阿加西大婶拥抱着李伯伯含泪说:“玉新,这里就是你的家,随时欢迎回家。”
李伯伯说,他直到巷口,眼泪依然止不住。回头一瞬间,看到阿加西大婶身披蓝色披肩目送他时,不忍心多看一眼,似乎站在那里的不是阿加西大婶,而是自己的母亲。
李伯伯痊愈后来到乌鲁木齐,一时无处安身,便住在奶奶家,后来找到工作,住单位宿舍,隔三岔五来看望奶奶。
李伯伯虽然离开伊犁,离开喀赞其,但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位救命的阿加西大婶。一次,李伯伯去塔城出差,返回时转道伊犁喀赞其。一打听得知,阿加西大婶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去世,老屋还在。李伯伯找到那条巷子,院子易主,院门李伯伯一眼便认出来了。之前院门是蓝色的,如今改为砖红色,门上的两个兽面铜环依旧威风凛凛地注视着路人。
李伯伯轻轻推开院门,这是一扇普通的门,在他心里却意义非凡:在生命垂危时,与这里结下终身的缘分,如同母亲赐予他生命一样,终身牵挂爱恋。他在院里站立良久,眼眶里噙满泪水。屋里有人,他努力想控制住激动的情绪,可思念的闸门被这扇门打开后,如山洪一泻千里。他那柔软的眼帘根本无法阻挡汹涌而出的泪水。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,裹挟着空气中的尘埃,缓缓下落,坠地一刹那,将他多年对阿加西大婶的思念都融入土地。他深信,不光他有记忆,这门,这房子,这院子,这里的一切都有记忆。人的记忆一旦与物的记忆碰撞后,会形成一种合力,这种力量能恒久存在于世。
那天无风,当李伯伯离开时,院里树叶哗哗作响,似乎在向他叮嘱什么,又像跟他在诉说什么。他停下脚步,转身环顾院子,那响声像是施了魔法,忽然停止,四周一片寂静。正当他感到诧异时,一群鸽子飞过院子上空,嘹亮的哨声打破了宁静。同行的人说,看来你还得回来啊,鸽子都舍不得你离开。
几年后,李伯伯又来到这里,房子的主人换了,房子翻新。房主说翻建时老旧的椽子门窗都在,这些物件也没卖,陈列在旁边不大的房间里。他将旧物件拍照留存起来。
旧物有情。我在那棵老树前,驻足良久,昨天是今天的历史,今天就是明天的历史,这一件件旧物,一张张照片,这棵老树都是巷子变迁的见证者。
二
一个地方,让你能否深入,一定与这里的人有关。
四年前我来到喀赞其时,推开了一扇蓝色的大门。门上附有圆形、拱形、菱形、折线纹等几何图案,屋子墙面有着同样的几何纹饰,叠加的组合产生重复的韵律美感。房屋的外廊和厨房,以及外廊前葡萄架有机地组成室外的绿色空间,形成一个十分雅致、幽静、凉爽、舒适的室外生活环境。
热爱音乐的居玛大叔热情地引我们进屋,喝热茶,吃点心。我们看着他家一面墙的乐器,希望有幸聆听一下。居玛大叔很高兴,说还有几个民间艺人马上到。七月的天气,大叔提议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,这正合我意。几分钟后,来了三个年轻的民间艺人,他们大概不到三十岁,分别拿着都塔尔、弹拨尔,令我意想不到的是,还有一个年轻人手握小提琴。他们几个人坐在中间,我们围坐在四周,居玛大叔拿起手鼓,四人合奏一段《北京的金山上》,接下来是都塔尔、弹拨尔、小提琴的独奏。音乐响起时,我们都静默地聆听。音乐停止时,院子里顿时响起热烈掌声。作为生活在新疆的我,对这些乐器是熟悉的。
我问居玛大叔家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乐器时,他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,说他与共和国同龄,每到这一天他都很开心,他的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好。从小喜欢音乐的他,过去生活不管多么艰难,只要手里拿着乐器,什么忧愁都抛到九霄云外。酷爱音乐,便开始收集各种乐器,二胡、京胡、板胡、琵琶、马头琴、冬不拉等。痴迷乐器的他,拿着乐器忘记时间的存在,错过吃饭的点是常事。家里人纳闷:难道摆弄乐器,肚子不饿?居玛大叔笑着说,饭一两顿不吃饿不死,一天不摸乐器难受得要命。
有一次,居玛大叔生病住院,起初人浑身发软坐不起来。三四天后,能勉强靠住被子时,让家人回去拿琴。家人低声说,这是医院,不是家里,病人需要安静休养,琴声会打扰到病友休息。居玛大叔说,我摸一下琴,不弹。琴拿来后,他来了精神,把琴翻来覆去地看,像是与久别重逢的孩子相见似的。同病房的两个病友见他拿琴抚摸的样子说,给我们弹一首吧。他说,担心影响你们养病,担心护士不同意。两个病友说,没事,护士来了就说我们让你弹的。居玛大叔拨动琴弦,病房里一下热闹起来,隔壁的病友来了,护士来了,医生也来了。大家夸赞他琴弹得好。居玛大叔心情好,身体好。没几天,他出院了。
居玛大叔的心思一直在乐器上,走到哪里都要打听乐器的事,经年累月,家里乐器越来越多,无处可放,乐器挂上墙,酷似一个家庭乐器陈列室。每一种乐器都有故事,它们静候在那里,成为他家最亮丽的一道风景。
大家听居玛大叔讲他和乐器的故事,十几双眼睛注视着居玛大叔。我也听得入迷,心想若有机会,一定再去拜访他,记录他的故事,让更多人了解这位热爱音乐、痴心乐器的老人。
我们走出院子,上车驶向返程的路,耳畔依稀飘荡着音符,不仅回响在我的心里,也回荡在广阔的天际。
三
这次来喀赞其,我们去探望一位从乌鲁木齐嫁到这里的朋友——阿达莱提,她娘家在安宁渠镇,与米东区一路之隔,这里的人以种植蔬菜闻名。她是当地种菜能手,得知我们要来的消息后,阿达莱提早早站在枣红色院门外,笑吟吟地等候。
朋友相见,甚是欢喜。我俩拥抱,男士们握手。我们跟她进入小院。院门不大,可进院子后别有洞天,二百多平方米的院子,收拾得干净整洁。院子一角有片菜地,种着辣椒、茄子、西红柿、豆角、香菜,行距株距整齐,一看就知出自行家之手。
菜地边摆放着盆栽的石榴花、海棠花、月季、三角梅、君子兰和一棵无花果树。每一种花都开得欢实,似乎花儿们在进行一场比赛,看谁开得漂亮,叶子浓密,不见一枚叶片发黄。
院门西侧,一个土灶吸引了我,这种土灶已很少见。三十年前,我家也有,土坯砌成方形灶台,四周抹有泥,又刷石灰,白白净净。与普通的土灶相比,洁净耐看。火炉上坐着一个搪瓷茶壶,白底红花。炉面洁净如新,没有一点污渍,可见女主人是极爱干净的人。茯茶在壶里沸腾了,阿达莱提过来给我们依次斟茶,深琥珀色的茶很诱人,我小心地沿着杯口吹几下,希望茶快点凉下来,倒不是我口渴,只想品尝喀赞其普通人家热茶的味道。
好茶要好水。这里饮用的水是来自西天山的雪水和山里泉水汇集而成的水,茶自然有好味道。
炉灶最小的炉圈躺在一边,炉膛里火苗像兴奋的孩子,欢快地跳跃着,不时探出头来看看我们。这景象我已多年没看到了。顿时,心热了。儿时家里没电,冬天漫长的夜里想看书,揭开炉盖,让火光照亮屋子。我搬个小板凳,坐在火炉旁看借来的小人书。其他人没有觉察我怎么会挨着火炉坐,我也没有讲过去的往事,许多事一个人与记忆交流更有趣味。
阿达莱提家的厅室布置得整洁朴素雅致,四壁呈白色泛蓝,墙上挂着壁毯,靠墙置床,被褥均铺展于床上,床上还摆着镂花方枕。客厅中央置长桌,家具及陈设品多遮盖有钩花图案的装饰巾,门窗挂丝绒落地式垂帘,并衬饰网眼针织品。高大的柜子里陈列着玻璃、陶瓷、铜制等各种精美的茶具。在中间一格里,摆放着她与家人的合影。
热情的阿达莱提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午饭,烤羊肉、抓饭、薄皮包子、大盘鸡、面肺子、米肠子、凉粉、马肉、酸奶、格瓦奇等,我们的胃都已经到了极限,可阿达莱提还在往桌上端她准备的美食。
我让她别忙了,跟我们一起吃。半晌她才坐在我的旁边,我问她,来这里习惯吗?她嘴角挂着笑容,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说,在这里生活得很好,孩子已经两岁多了。丈夫做水果生意,她在家料理家务带孩子,现在比结婚时胖了好几公斤,人也白了。一家人日子过得安稳幸福,她很知足。
走出这扇枣红色的门,我们随意在巷子里走着,挺拔的白杨树,流着清水的小渠。我依然在关注大大小小、颜色各异的门。有的老人安静地坐在自家门旁的凳子上,一脸慈祥,目光淡定地打量着过往的人;三五成群的孩子在门前玩耍;有的妇女则提着水壶给花儿浇水。
许多的门都半开着,或者完全敞开着,极少有上锁的门,说明多数院子里是有人的。
如今,我走在喀赞其的街区,擦肩而过的“六根棍”(一种传统马车,因车身由6根圆木棍构成而得名),是爷爷曾经坐过的。沿街鳞次栉比的马具店、铁器店、乐器店、小吃店、老杂货铺子、老副食品店、牙医诊所、理发店等吸引着游客的目光。高矮不一、风格各异的老屋如棋盘一样,在静默中演绎自己的人生。这种古老、朴实、原生态的生活方式,在城市化过程中能保存下来,算是一块宝地。这种气息触发我的念旧情怀,让我有片刻的错愕与感慨。这样的老城区,不仅是个人的记忆载体,也是珍藏城市记忆的密码。
当我再次来到喀赞其时,女友邀请我去吃喀赞其颇为出名的“伊孜海迩”冰淇淋。店面不大,坐满客人。服务员端上冰淇淋,奶黄色的冰淇淋上盖一层紫红色果酱,十分诱人。还有淡蓝、咖啡、纯白等颜色,这与喀赞其街巷门的颜色基本一致。可见人们对颜色的偏爱不仅在建筑上,也在食物上。
我吃着冰淇淋,眼前又出现那一扇扇门。我不清楚,这里到底有多少扇门,可我想世代繁衍于此的人们,他们从那些门里走出走进。还有那作坊里传出的叮当声,空气中弥漫着香喷喷的气味,耳际飘荡着的醉人的乐曲,节奏明快的马蹄声以及那飞翔于蓝色天空的鸽子,汇聚在一起,糅合于此,使喀赞其成为一个让人难忘的地方。